十二月三十一日不是一天,而是一条漫长、灰色的绝望带。安东爬出工作室,仅仅是为了去便利店买一罐橄榄沙拉、一瓶廉价香槟和一袋饺子–“以示应景”。城市在狂欢,一种不自然的、歇斯底里的狂欢,如同高烧的病人。到处是黏腻的金箔亮片、强颜欢笑、陌生人高喊“新年快乐”–到了第二天,这些人连“你好”都不会说。安东低着头走着,感觉自己像个外星人,误闯了他人的仪式。
整个晚上,他都呆坐着盯着电视。玛莎阿姨做的菜–就是那种杏仁饼干,酥脆完美–原封未动地放着。它散发着香草和人情债的味道。安东觉得每一次克里姆林宫的钟声都敲打在自己的太阳穴上。钟鸣即是终结。又一年坠入了记忆的无底深井,除了散落工作室地上的刨花和一种寂静、莫名的惆怅,什么也没留下。
当屏幕上的人群开始欢笑,喧嚣四起时,他关掉了电视。公寓里坟墓般的寂静突然变得震耳欲聋。他拿起酒瓶和酒杯,下楼去了工作室。
这里不一样。安静,但不空洞。他的工具在各自的套子里沉睡。空气里弥漫着木料的气味和某种隐约的承诺。而在架子上,此刻被那不再闪烁、只发出稳定光芒的灯串照亮着的,是她。瓷偶女子。裂隙库妮娅。
安东在她对面的凳子上坐下。倒上香槟。闪烁的气泡升起,然后破裂。
“那么,”他的声音在这寂静中显得沙哑而迟疑。“就剩我们俩了。我留下,是因为无处可去。你留下,是因为无人带你走。”
他朝她的方向举了举杯。一个可笑的姿势。但在这一刻,这似乎是唯一诚实的举动。
“为了那些不在我们身边的人。”安东说了一句老掉牙的祝酒词。然后,直视着她那双画出来的眼睛,补充道:“也为了那些……至今还无人在侧的人。”
他喝了一口。酒中的气泡刺激着喉咙。尴尬被一种奇怪的坦率所取代。他开始说话。轻声地,断断续续地。说起父亲工作室的气味。说起修复那些终将消亡的物件有多么奇怪。说起玛莎阿姨和她那永不停歇、忙忙碌碌地追求“正确”节日的劲头。说起那种感觉–生活正呼啸而过,而他却站在路边,只是看着别人的灯火飞驰。
“那又是谁把你锁进了抽屉?”他终于问道。“是让谁厌倦了?是坏了吗?还是仅仅……不再被相信了?”
他伸出手,并非要去触碰,只是想用手指在距离她瓷质脸颊一厘米的空气中划过。就在这时,他的手肘碰到了杯沿。一滴香槟,金灿灿的,活生生的,飞溅而出。
一切发生在瞬间。那滴液体没有落在架子上。它落在了她交叠的双手上。并且没有滚落,没有流散。它仿佛被釉面吸了进去。与此同时,他们头顶的灯串爆发出耀眼的白色光芒,迫使安东闭上了眼睛。一声轻微但清晰的“咔”声响起–就像水洼表面的冰壳碎裂。
当光线恢复正常,安东睁开了眼睛。
似乎没什么变化。玩偶还在原处。但是……在她交叠的手背上,酒滴落下的地方,现在出现了一道极细、几乎看不见的裂纹。不是缺口,而是一道裂纹,像蛛网。而且,灯串不再闪烁欢快的五彩光芒。它稳定地亮着,发出温暖、琥珀色的光。
安东的心重重地撞了一下肋骨。他站起来,踉跄后退。“是疲劳。空腹喝酒。该睡觉了。”
他几乎是跑着上了楼,没有关掉工作室的灯。锁上门。倒在床上,瞬间便沉入睡眠,如同陷入泥沼。
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无边花园的边缘。但花园很怪异:树木由泛黄的图纸卷曲而成,枝头悬挂的不是果实,而是旧钥匙和破碎的眼镜。在碎贝壳铺成的小径上,跑动着一些模糊的身影,摇摇摆摆,眼睛像闪亮的珠子。它们急切而贪婪地啃咬着什么。而在花园中央,一棵巨大的树下–树枝缠绕着发光的银丝–站着那位身着枯桃色长袍的女子。她是活的。而且正直视着他。没有呼唤。没有引诱。只是知道他在那里。她的嘴唇翕动,但没有发出声音,取而代之的是一缕带着字迹的绸带在空中飘荡……
安东被一阵刮擦声惊醒。
真实的,物理的刮擦声。吱嘎声。窸窣声。声音来自楼下,工作室。
他跳起来,抓过旧睡袍披上。血液在耳中轰鸣。他拿起一把沉重的活动扳手–手边第一件工具。下楼时,冰冷的镶木地板灼烧着他的赤脚。
工作室的门虚掩着。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关了门。心脏狂跳到了嗓子眼。
他推开门。琥珀色的灯光充满了房间。一切都各就各位。但是……
但是架子上没有玩偶。
安东转过身。她站在大窗户旁,倚着玻璃。她瓷质的侧影朝向夜晚的城市,朝向别人窗户里零星孤寂的灯火。她在看着飘落的雪。
这不可能。他走近些,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。是的,她站着。虽然不稳,但确实站着。怎么站的?谁干的?
接着,他看到了第二件事。在地板上那层薄薄的灰尘上–他已一周没打扫–从架子到窗户,有一串细小的足迹。微小的,清晰的,像是爪印。但不是鸟的。也不是猫的。足迹有四个趾,带尖锐的小爪痕,足迹之间,还有一道细细的拖痕,仿佛拖着一条尾巴。
一股寒意如冰针般刺穿安东的脊柱。他在玩偶旁边跪下来,不敢触碰她。他仔细查看那些足迹。有很多。它们在架子周围逡巡,仿佛在寻找什么,然后,像是下定了决心,将它们的发现拖到了窗边。
他抬起目光,望向那张瓷质的脸。手上的裂纹现在像一道伤口。而在她那不变的、画出来的眼睛里,映着窗外飘落的雪花,他读出的不再是孤独的寂寥。
他读出的是期待。
她在等待。不是等他。她在等某个别人。而这些留下足迹的生物,要么是在帮她,要么–这更可怕–是在监视她。或者监视他。
安东小心翼翼地,用双手像捧起圣物一样,拿起玩偶,将她放回架子。他的手指在她底座、长袍的褶皱处摸到一点粗糙的东西。他仔细看去。是一点干涸的碎屑,一小粒。他小心地把它取下来。这不是瓷,也不是灰尘。这是一点干涸的杏仁饼干屑。
耳中的轰鸣变得震耳欲聋。他转过身,审视着工作室角落的阴影。灯串散发着稳定的光,但现在这光芒显得不祥,只从黑暗中凸显出尖锐的棱角和深不见底的漆黑。
他没有关灯。相反,他在凳子上坐了下来,背靠墙壁,以便能同时看到门、窗户和放着瓷偶女子的架子。他把活动扳手放在膝盖上。
就这样,在紧张的寂静中,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爆竹声和警笛呜咽,安东迎来了新年的黎明。他明白,刚刚结束的不仅是一个旧年。旧的生活也结束了–在那个生活里,物件只是物件,梦境只是梦境。
现实出现了裂痕。而现在,某种别的东西正从裂隙中渗漏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