裂隙奇缘与丝娃娃:瓷偶的幻世之旅 18+

第一章 瓷中寂寥

作坊里的寒意别具一格,浸透着老木料、亚麻籽油以及一种沉静而凝练的忧郁气味。安东用手掌拂过刨子的斜边,掸开一片轻薄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刨花。它悬空卷曲了一下,悄然飘落在覆盖着经年木屑与灰尘的地板上。窗外,十二月圣彼得堡的暮色在四点就已将白昼埋葬,街灯透出幽蓝的光,透过凝霜的玻璃,在墙上投下台钳、锯子和未完成画框的奇诡暗影。


那个衣柜犹如一艘外星飞船,停在作坊中央。厚重,橡木材质,表面剥落的漆层呈现出凝固血痂般的暗红色。玛莎阿姨的委托:“把它弄得漂亮点,安托申卡,要过节了。这是外婆的,记得吗?”安东记得。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曾躲进它最下面的抽屉里,将樟脑丸和旧信件的味道当作时光本身的气息。如今时光早已挥发殆尽,只留下被遗忘的腐朽气味。

他拉开了最后一个,也是最深的一个抽屉。那个总是卡住的抽屉。底部垫着一张1978年的褪色旧报纸。报纸下面–出乎意料的空旷,而在那空旷之中……有一件东西,用一块堪察加桌布残片包裹着。

安东展开布料。随即,他僵住了。

瓷器。冰冷,无瑕的洁白,却不刺眼。在昏沉的光线中幽幽流转,宛如一颗遥远的星球。这是一个玩偶。一位身着刺绣、但明显已显陈旧的丝质旗袍的女子,旗袍是褪了色的桃红。面容–并非现代玩偶那种蜡制般的甜美面具,而是极为细腻、近乎带着病态美感的作品。高颧骨,微挑的眼角,眼帘半垂,仿佛她在小憩,抑或沉浸在深深的哀愁之中。嘴唇–一枚小小的贝壳,带着细微的弧度,不是微笑,也不是愁容,像一个凝固的词。双手纤细的手指交叠于膝上。其中一只手的拳头微微握起,仿佛曾握着什么东西,如今却已然忘却。

安东,一个习惯了物件、习惯它们的结构和破损之处的人,忽然感到一阵无措。他捧起她,并非像对待一件物品,而是像对待一个脆弱的生命。举起来。重量出乎意料,沉甸甸的,凝聚着,仿佛有生命。

就在那时,他与她的目光相遇。

眼睛是画上去的。仅仅是深色的釉彩。但那眼瞳的位置,釉层之下的深邃……它们在凝视。并非凝视虚空。是在凝视他。穿透他。在这瓷偶女子身上,禁锢着一种如此浓稠的寂静,浓稠得足以令人窒息。她所散发出的那种寂寥,不是孩童的委屈,而是一种成年人的、因长久在黑暗中等待而孕育出的疲惫厌倦。

“你从哪儿来?”他低语。作坊吞没了这声低语。

他不是收藏家。那种“可爱玩意儿”与他格格不入。但他无法移开视线。他将她安置在靠近一排染色剂罐子的架子上。在桐油和金属刷之间,她显得荒诞不经,却又……恰如其分。仿佛她这些年来等待的,正是这样一幅景象。

突然,一阵门铃声让他打了个激灵。时间到了。琐事来了。

玛莎阿姨裹挟着一股寒气和“红色莫斯科”香水的旋风闯进了作坊。

“怎么样,还活着呢,隐士?衣柜好了没?哎呀!”她忽然噤声,死死盯住架子。“这又是什么漂亮玩意儿?外婆的?”

“在抽屉里找到的。”安东闷声回答,侧身挡在她和架子之间,仿佛在保护这个发现。

“有点吓人呢,”玛莎阿姨嗤了一声,“眼睛空落落的。你肯定得扔了吧,占地方。你还是说说,衣柜过节前能弄好吧?客人们要来了!”

她滔滔不绝地谈论客人、菜单,以及必须买套新餐具,因为旧的“彻底过时了”。她的话语像一群麻雀:喧闹、空洞,啄食着注意力的碎屑。安东点着头,目光却越过她,落在瓷偶身上。她那瓷质的面容无动于衷。这样的喧嚣,她一百年前就听过了,而且,大概正以那种静默的、洞悉一切的方式,蔑视着它。

玛莎阿姨走了,许诺明天会带来她烤的杏仁饼干,声称“除了她,没人能烤得对味”。门砰地关上。寂静回归,但此刻已然不同。它变得充盈。

安东用抹布擦了擦手,走到窗边。邻近的楼栋又亮起一串灯饰。闪烁。明灭。一种试图制造奇迹的廉价尝试。他叹了口气,转过身。目光再次撞上那个瓷偶女子。撞见她孤零零置身于铁器和瓶罐之间的身影。

于是,他做了一个无法解释的举动。他拿起那盒被玛莎阿姨强塞来、又被他丢在角落的灯饰串。老式的,“杜拉铝”材质,带着粗笨的彩色灯泡。他笨拙地,钩扯着房梁上旧有的钉子,沿着作坊的周边挂起了灯串。插上电源。

灯泡开始闪烁,发出黄、红、绿的光。粗粝,刺眼,俗气。光芒映照在凝霜的窗玻璃上,映在刨子光滑的侧面,映在清漆罐子上。也映入了瓷偶的眼中。

接下来发生的才真正怪异。光线并未在釉面上嬉戏。它仿佛陷进了那双绘制眼眸的深处,在其中点燃了微小的光点,如同幽暗水底的遥远星辰。刹那间,安东觉得她的姿势似乎有了变化。肩膀似乎微微舒展。紧握的拳中,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颤动了一下。

他揉了揉鼻梁。是疲倦。加工橡木总是很耗神。眼睛发涩,大脑便开始描绘奇迹。

但在关灯上楼,回到他那冰冷的公寓之前,他朝瓷偶女子点了点头。完全自然而然,如同对邻居示意。

“好吧,”他轻声说,“你就待在这儿。至少这里,肯定不会有人把你扔掉。”

他走了出去,咔哒一声关了灯。灯串在黑暗中继续闪烁,将黑暗染上节日般却又令人不安的色调。而在这些明灭的光点中,架子上那端坐的身影,已不再仅仅像一个玩偶。她像一位守卫。或一名囚徒。在刚刚开始缓慢流淌的新年之夜那红色、绿色、黄色的幽暗里,等待着她时刻的来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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